一、诤友
予出家时,皋亭茶汤寺老僧,以诞日延予斋。时大岭有立禅,北人也,憨直无谄。顾予曰“彼延子为佛法耶?人情耶?彼以人情重子耳,何往为?”予大惭。
又友古溟者谓予言:“子以后不出世为妙。”予告以素所愿,愿终身居学地而自锻炼。溟笑曰:“子却有出世日在,未免也。”
今思二友者不可复得,凄然伤感者久之。
——《竹窗随笔》第47篇
【白话文】
当我出家时,皋亭茶汤寺有一位老僧,因他的生日来请我赴宴。那时,大岭寺有一位立禅法师,是北方人,个性憨直而没有谄曲之心,他知道后对我说:“他请你赴斋是为了佛法?还是为了人情?若是他对你重在人情的话,我看何必去呢?”——我听后生大惭愧心。
又有一友人,名叫古溟,先对我说:“你以后还是不出世为妙!”我遂告诉他说:“出世是我的宿愿,我愿终身处在学地,而自锻炼。”溟听了我的决心,笑着说:“原来你有出世愿终将实现,是不可以免的!”
如今想起了这两位不可多得的诤友,不觉是我为此凄然伤感了良久。
二、道话
古之学者,宾主相见,才入门,便以此一大事因缘递相研究。
今群居杂谈,率多世谛,漫游千里,靡涉参询。
遐哉古风,不可复矣,嗟夫!
——《竹窗随笔》78篇
【白话文】
古时学道的人,当宾主相见之后,才入门,便立即把如何开、示、悟、入佛之知见,这一大事因缘的主要话题,提出来共相研究和探讨。
可是,如今的人们相聚在一起时,则大多“天南地北”地漫谈起一些世间杂话来,却极少涉及到参询学问的事。
遥远的古代的道风啊!恐怕难以再见到了,可叹!
三、行脚住山
今人见玄沙不越岭,保福不度关,便端拱安居,眼空四海。即见雪峰三登投子、九上洞山,赵州八旬行脚,便奔南走北,浪荡一生。斯二者皆非也。心地未明,正应千里万里,亲附知识,何得守愚空坐、我慢自高?既为生死,参师访道,又何得观山观水,徒夸履历之广而已哉?
正因行脚之士自不如是!
——竹窗随笔114篇
【白话文】
如今有些人见到玄沙禅师(唐·福州·玄沙山·宗一禅师·备师录)不翻山越岭,保福禅师(漳州·保福院·超悟禅师)不度关远行,于是他便过着端坐、拱手、目空四海的安居生活。
等见到唐·雪峰(义存)禅师(世寿87)三登投子,九上洞山,唐---赵州(真际)禅师(世寿120)八十岁行脚,他便奔南走北,浪荡一生。
以上“目空四海”的安居生活,以及“奔南走北”的浪荡一生,这二则事例,都是不对的。因为在心地未明时,正应当千里万里去亲近善知识,怎能守愚空坐、我慢贡高呢?既然是为了“了脱生死”去参究学道,又怎能观山观水,而徒夸自己的经历如何如何的广呢?
写这些,正因为目前有些“行脚僧”不能这样做到!
四、亲善知识
先德云:譬如敝人执烛,不以人敝故不取其照。即孔子“不以人废言”意也。
籍口有遂谓师不必择贤,但资其学识言论足矣。彼自不德,我何与焉,遂依之不违,宁知芝兰、鲍鱼,渐染成性乎?
《论语》曰:“不以人废言。”又曰“因不失其亲,亦可宗也。”胡不和而观之?
——竹窗随笔150篇
【白话文】
从前大德曾说过:譬如有一地位低微的人,手执灯烛,为他人照明,却不可以因为那人地位低微而不愿接受他的照明呀!这就是孔老夫子所说的:“不要因人(的身份低微)而可以废弃他的话”的意识是相同的。
于是,便有人借口认为,求师可以不必选择贤德的人,只要取他的学识、言论就足够了。至于他有没有道德,这与我有何关系呢?因此,就有一些人依着这种思想去求师。难道他不知道:“和好人在一起,就像进入兰花的房间,呆久了也就染上了香味,这是因为他被好人渐渐同化了。相反,他若和坏人在一起,就像进入鱼市一般,呆久了便熏得满身腥味,这是因为他被坏人渐渐同化了。”
《论语》说:“不以人废言。”又说:“因不失其亲,亦可宗也。”(意识是说,如果遇到有道德的人,就应当不失时机地去亲近他。不但要宗奉他的言教,而且还要效法他的行为。)何不把这先后两句话,综合起来思量呢?
五、佛法作人情
妙喜自言:昔时为无眼长老胡乱印证。后见圆悟老人,始得大彻。乃立誓自要,定不以佛法作人情。妙喜可谓大慈大悲,真万世人天眼也。
惜予生晚,不获亲承炉鞲(gou),为可恨耳!
然妙喜谓无眼长老以“东瓜印子”印学人。今学人多以“东瓜印子”印自己。
妙喜见之,又当何如?
——《竹窗二笔》第6篇
【白话文】
宋代高僧妙喜(1088——1163,即大慧·宗杲)禅师曾说:以前,我自己被一位缺少正法眼的长老(古人厚道,未指名是谁。)胡乱印证。后来见到了圆悟长老(1062——1135,宋代高僧克勤禅师)始得大彻大悟。因此,我立誓,今后,自己一定不拿佛法作人情。
妙喜禅师的这番话,真可说是大慈大悲,不愧为万世人天眼目。可惜我生已晚了,未能亲受到他老人家的教诲,深可遗憾。
但当时妙喜禅师只是说,有缺少正法眼的长老,在以“东瓜印子”(即冬瓜印子)印学人。再看如今许多学人却多以“东瓜印子”在印可自己呢!要是让妙喜禅师见到了,也不知又该怎样说呢!
六、参方须具眼
为僧于正法之世,惟恐其分别人;为僧于末法之世,惟恐其不分别人也。
何也?末世浇漓,薰莸(you)杂处,苟澡鉴不审,决择失真,以是为非,认邪作正;宜亲而反疏之,宜远而反近之,陶染匪人,久而与之俱化,劫劫生生,常为魔侣。
参方可弗具眼乎哉!
——《竹窗二笔》24篇
【白话文】
作为出家的僧人在正法时期,惟恐对他人有分别;但作为出家的僧人在末法时期,就惟恐对他人不分别。
这是为什么呢?因为在败坏的末世中,香草和臭草同时杂生在一起,假如不能评量和鉴别的话,在决择失真的情况下,往往以是为非,认邪作正;宜亲近的反疏远,宜疏远的反而亲近,久而久之,受到不正当人的熏陶感化,最终全部被同化了,于是劫劫生生,常做魔的伴侣。
所以说,在寻师访道中,怎么能不具一定的眼力去分辨洞察呢?
七、辩融
予入京师,与同行二十馀辈,诣辩融师参礼、请益。融教以“无贪利、无求名、无攀缘贵要之门,唯一心办道。”
既出,数年少笑曰:“吾以为有异闻,恶用是宽泛语为?”
予谓不然,此老可敬处正在此耳。渠纵呐言,岂不能掇(duo)拾先德问答机缘一二以遮门盖户?而不尔者,其所言是其所实践,举自行以教人,正真实禅和,不可轻也。
——《竹窗随笔》61篇
【白话文】
有一次,我进京师(北京),有二十多人同行,去拜访辩融师参礼和请益。融师开示我们:“无贪利、无求名、无攀缘贵要之门,唯一心办道。”
待出来以后,有数位年轻人笑着说:“我还以为可以听到什么高谈玄义,哪里想到他只说了些泛泛之谈?”
我说不是这样的,这位老者之所以令人可敬处,正是在这里。若他纵然说话迟钝,难道不可以拾取一些先德们问答的机缘话,用一二句来遮盖一下门面呢?然而他不是这样,却说了一些自己亲身实践的心得,举出来教导他人,正是一位真实参禅的人。我们绝不可以轻视啊!
八、居山
古云:“大隐居尘,小隐居山”遂有甘心汩(gu)没于尘俗者。
不知居尘者,混俗和光,闹中得静,有道之士则然,非切心所宜也。
或曰永嘉谓:未得道而先居山,但见其山,必忘其道。是不许居山也。此各有说、予赞居山,为汩没于尘俗者戒也,而永嘉所言,自是正理。
出家儿大事未明,千里万里寻师访道,亲近知识,朝参暮请,岂得蒙昧无知作守山鬼乎?
故知行觉在前,居山在后可也。则也不悖乎永嘉之言也。
——《竹窗随笔》第34篇
【白话文】
古人说:“大隐居尘(即古代城市平民居住的地方),小隐居山。”于是有甘心沉沦在尘俗中的。
其实居住在平民居内,和光同尘、闹中取静,一般是要有道之士才能这样做到,不是初发心的人所相宜。
或有人提出:永嘉(唐·玄觉)大师曾说过:未得道而先居山,那就只见其山,而必忘其道了,所以他主张不许居山。关于这点,各有所说。我赞同居山,是主要针对那些甘愿沉沦于尘俗中的人作警诫的,其实,永嘉大师所说,自有他的正理。
一个出家人在大事未明之前,应千里万里寻师访道,然后再安居山中修道为宜,这样也不会有违永嘉大师所说的教言了。
九、真友
中锋大师警策,有“参禅必待寻师友,敢保工夫一世休”。又曰:“纵饶达摩与释迦,拟亲早已成窠臼”。此醍醐至妙之言也。然不可闻于下士也。执此言而自用自专,不复知取友之益,则翻成毒药矣。
取友非难,得真友为难。饮食财帛相徵逐者,恶友也;善相劝,恶相规者,好友也。
开我以正修行路,示我以最上乘法,为我灯,为我眼、为我导师、为我医王者,真善知识友也,不可一日而远离者也。
——《竹窗随笔》第64篇
【白话文】
元代天目山的中锋大师曾说:“参禅必待寻师友,敢保功夫一世休。”他又说:“纵饶达摩与释迦,拟亲早已成窠臼”。这些警语的意思,可能是说修行人主要必须自己的努力,真是极妙的警策啊!可是这几句话,却不可给下品人听到,因为下品人若执住了这话,便只知“自用”、“自专”,而不再去亲近求得善友的帮助之益了。对他们来说,这种醍醐之言,恐怕反成了毒药了。
亲近善友并不难,难就难在得到真友。象那些整天在酒食、财帛上混迹追逐的,就是恶友。只有那些“善相劝、恶相规”的,才是真正的好友。
更有那些开我修行正路、示我以最上乘法的;做我的指路明灯、眼目的;做我的导师、医王的;才是真正的善知识友啊!一天也不可远离他们啊!